English

且说“钱赞”

2000-02-16 来源:中华读书报 韩石山 我有话说

钱钟书赞人,语多夸饰。早就想写这么一篇小文章,正好来了个引子。

今天看到《中华读书报》上有篇《钱钟书称赏最甚的人》,作者说以他所知,钱先生称赏最甚的人,是广州的李汝伦先生。证据是《随笔》某期曾发表过李先生的一篇文章,钱先生读后甚感佩服,在给该刊主编黄伟经的信中说,“李君文章光芒万丈,有‘笔尖儿横扫千人军’之概。李君饱经折磨,而意气仍可以辟易万夫,真可惊可佩。”后来钱先生在与李汝伦的通信中又说:“胸中泾渭分明,笔下风雷振荡,才气之盛,少年人所不逮,极佩。”

作者还说,这档子事他的朋友一直不许外传,更不轻易示人,他认为这么大的事有必要公诸同好,就管不了许多了。此文刊出后,还要准备电话中接受他的朋友的埋怨呢。(2000年1月19日《中华读书报》第3版)

此文作者马斗全先生,是我的同乡,也是同校同系的校友,不过我早他十多年离校罢了。这几年马先生的文章车载斗量,风行天下,我是极为钦佩的。看了这篇文章,却不免生智者千虑之叹。

先得说清,能得到钱先生的赞赏,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。这不光因为钱先生是当今的“文化昆仑”、“博学鸿儒”,还因为钱先生素有出语刻薄的“恶名”,你想吗,一个连吴宓这样的老师都不放在眼里的人,能看得起谁呢?这样的人忽然有一天对某人表示“极佩”,此某人该是何等了得。文中为了坐实“称赏最甚”四字,还给钱先生添了一个“莫须有”的品质,说钱先生“对文化界一些人士的评论,如他治学一样,极为严谨负责,从不轻易称赏什么人,更不廉价地送人以溢美之辞,为文化界树立了良好的典范”。

且不说年轻时和年老时不一样,写信和写小说不一样,就算确有其事,确有其言,怎么可以当真呢?

从学识上说,钱先生是这个是那个,从时代上还得说钱先生是个旧文化人,至少也是旧文化人习染比较重些。这些人,有一套他们惯用的语码,听的人得“听话听音”。最明显的例子该是,有人把你介绍给他们时,大都会说“久仰久仰”,这就得你自己掂量了,真是个名闻遐迩的主儿,尽可坦然受之,若不是,断不可以为他对你情有独钟。老辈人赞人原本就语多夸饰,钱先生比别人更甚些,或许是他的名声太大了,我们觉得更甚些。

像这类动不动就“可惊可佩”的信,钱先生在世时,不知写过多少封。手边有本《记钱钟书先生》(大连出版社出版,范旭仑等编),内中有篇《钱钟书书札书抄》,随手摘录几则看看。

给罗家伦的信中说:“喷珠漱玉之诗,脱兔惊鸿之字,昔闻双绝,今斯见之。”罗家伦的诗和字真的就这么好么?可罗是他的校长,不这么说你叫他说什么?

给孔凡礼的信中说:“先生年龄既少,钻研复力,故所垂问,皆有根有柢,叹佩之至。”对一个年轻人,钱真的就佩服到“至”的程度吗?

下面四句赞语,是从四封信里摘出的,请猜猜是给何许人的:

“交臂失英雄,亦因足下善刀而藏,真人不露相,凡夫俗眼,遂不能识瑰宝耳。”

“奉读来书,极佩深思好学,旁通汇贯。”

“前承惠寄大译……仅浏览一过,流畅可喜,殊徵功力。”

“得信并法绘,没想到你那么多才多艺!”

打死你也猜不出来的。告诉你吧,这是称赞一位叫何新的年轻人的。

是不是钱先生真的不负责任,就这样随意夸赞他人呢?不是这样。这只是个礼数,该说什么他还是要说的,比如赞何新的第一条,何来信中可能想要钱先生一本书,钱先生说他新出的书“为友好索尽,未由呈献通人,尤所疚憾。”只看字面,自己的著作不能呈献给通人指点,你以为他会难受得要哭吧,错了,他只是要说“不给”,至少也是这次给不成了。再如赞何新的第四条,何的来信中似乎要以钱的某书为题写文章,钱说“你可写文章的题目很多,何必用拙著呢?”等于明说“我的著作不用你评”。

像这样的礼数,还可以举出一些。过去的时代,教师给学生的信中多称学生为兄,比如鲁迅与许广平相恋前,给许的信里就称许为兄,绝不是鲁迅早就心怀叵测,要先在辈分上拉平从而恋爱之。闻一多信中称陈梦家为兄,陈是闻的学生,不知轻重回信自称弟,闻大为恼火。叶圣陶先生晚年送客,总要送到门外且深深鞠一躬,据受过此礼的人说约九十度,你若遇上了千万别以为这一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。最有趣的该是梅兰芳了,他是京剧大师,请他看戏想得到赞评的人特别多,据说梅先生看了别人的戏总要赞一声“不容易”,你可以理解为演得这么好不容易,也可以理解为演得这么差也敢演真不容易。

开个玩笑吧,以后文化人之间不妨流通这么一个词儿,叫“钱赞”(例如“我得到了一个钱赞”),或是这么一句歇后语:“钱钟书称赞——不可当真”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